对话张晓雪:希望写出焕发生命力的作品 | 顶端文学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5-07 16:53:00    

顶端新闻记者 张茹

此刻,坐在电脑前,想起与张晓雪院长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网友多年,见面大约是两年前的夏天,在一次诗歌活动中,一群人在酒店前等大巴车,我一眼就认出她——碎花裙子外套一个得体的白色小西装,美丽、安静、优雅,一首诗一样。

相对于她,我最先认识她的父亲著名作家田中禾。田老师在顶端文学创办之初,无微不至地指导过我,身体力行率先在顶端入驻,为顶端文学发声。张晓雪的微信名片也是田老师推荐给我的。在一次说到河南诗歌的现状时,田老师说:“我女儿晓雪也写诗,你们可以多交流。”

那时张晓雪的诗歌已写得相当有成就,在圈内名气很大。我们加上微信后,邀请她入驻顶端,她的真诚与谦逊如她父亲一样,每每交流,我们总能找到共同的话题。2023年7月25日,田老师因病溘然长逝,我万分悲痛不能相信,在第一时间向她核实,她已悲痛声哑几乎不能说话。作为记者,我在全网第一时间向外界发布了这一令人悲痛的消息。田老师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没有参加过公开的活动。再见她时,一如既往优雅、低调、安静、内敛,加上待人的诚,语言的真,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真实的话语总是拥有某种创造和净化的力量。我不止一次跟她提出做专访的事,她总是说,写好诗才是她最想做的。近日,我们在交流时,我说想做一个顶端诗人访谈栏目,详细谈了我的想法,作为记者,诗歌写作者,我想我应该为中国诗歌做些什么。没想到,她一直拒绝的访谈,这次答应了。

这次访谈,围绕着她童年经历、创作理念、艺术观点、AI影响及当代诗歌现状等多个话题展开交流,揭示了其独特的诗歌世界与创作思考。

以下为访谈实录:

童年经验是作品的底色

顶端文学:张院长,首先很感谢您接受我的访谈。作家总是以个人经历为出发点进行创作,尤其是童年的经历影响很大。第一个问题,我们先聊聊您的童年有哪些难忘的故事好吗?

张晓雪: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坐下来追忆童年。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虽然我的童年是在物资匮乏、社会充满矛盾与变革的20世纪70年代度过的。当时因为年龄小,以为生活就是那个样子,再加上父母即使在最艰苦的岁月也没有放弃对我的精神养育,不仅很好地保护了我的天性,还给了我安全感。

因此,我童年那个年代并没有给我造成严重的心理阴影,也没有留下对生活的隐恨。以至于我此后的写作常带有自由蓬松之感,无拘无束的心灵异常自由主义、简单主义。

我常想,被伤害过的童年带着创伤固然能够对生命有更深的感悟,健康的童年则意味着敢于把万事万物放在心中品味,辨清世间情致或许是另一种天赋和敏感。我小的时候,父亲并没有刻意告诉我什么是艺术、艺术有什么用。在有限的条件下,百科全书式的父亲教我拉二胡,教我哥哥拉小提琴,教我弟弟学手风琴、画画。每到暑假,星空灿烂的夜晚,我们早早吃过晚饭,把小板凳、小桌子、竹椅子在小院中间摆成一溜,等父亲支好谱架翻开琴谱,我们在他的指挥下开始演奏、弹唱。音乐响起的时候,月光也弥漫开来,恍若梦幻笼罩着整个院子,我家的音乐会像设在天然舞台上,将邻居家的孩子一个个吸引了过来。此刻,每个人都沉浸在青涩而热烈的音乐氛围中,可以说音乐是他们也是我最直接、最亲近、最明确的情感方位,在卑俗、困窘的生活境遇下,依然充满着爱与激情的鼓舞。

不仅是夏夜、晴空和音乐,童年小院里的绿荫也记载着我的时间和岁月,一片诗意般的意境狭窄又宽阔,一眼望尽的小院里有我可以自由逾越的界线。

富有灵性的花椒树随着季节,变幻长势。石榴树下的石条凳上放着两个大青瓦盆,活活泼泼的金鱼在里面闲游、繁衍,透过树叶的阳光总是温情脉脉,蓝天丽日下显出它殷殷的明亮。

门前的春树和桑树因为不加修剪而长得自由、随意,于我,那种伙伴般的存在,为我的童年提供了生命联结,如此亲昵的枝叶、树干,时间越久远,在我心中越浓郁。我因此学会爬高树、翻危墙,偶尔会被花椒树刺破手指。我因此被桑葚染紫了的嘴唇,很像一种修辞手法,隐喻一个孩子曾经在世上无拘无束生长过的细节。总之在我的心里,回顾创作道路时,感觉自己的童年经历比此后的经验要重要得多。那是一片永远的风景,缥缈而清晰,朦胧而动人。

顶端文学:我记得您在一次访谈中说过“童心是唯一可信任的审美”这样的话,这种审美追求是否源于童年阅读启蒙?

张晓雪:童年的阅读对于我早已变得模糊。小时候我依靠背诵普希金、拜伦、李白、杜甫的诗歌,想象着抵达心目中的世界,但指望这种体验打开我对世界的认知是有限的。我所处的年代,文艺、娱乐生活皆是幻想的范围,或者是幻想也抵达不了的乌托邦世界。那个时代几乎体会不到个体情感走向审美的那种感动。

小县城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静谧、安闲,封闭。这里是地球上一个不起眼的小丘陵地,一条弯弯的小河在偏僻的城外流淌,表达着不可知的远方。记忆中,父母不停地劳作却依旧一穷二白,但他们已然会在孩子玩耍的年龄,挑选一个簌簌风吟的日子带着我出城,在熹微的阳光下蹚过荆棘,涉足河滩。那一刻,天地自然那么亲近,鸟鸣掠过一望无际的河面,忽然又紧急上升。河流那么平静,对于我的童年,这条河的存在安然深沉、漫不经心,我听到了水声清冽,看到了隔岸的村庄田野辽阔,这一切超越了书本上所有的文字。

多少年来,我像拥有一本书一样拥有童年的河流,它以隐蔽的方式确立着我的兴致和趣味。这一切启蒙都是真的,不是幻觉,它由浅入深地在我的精神世界延展着,让我对它的风貌神情愈加敬重。

《石壁与野花》

张晓雪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长江诗歌出版中心,2023年9月

让读者自己去感受、去评价

顶端文学:您的诗集《石壁与野花》对蚂蚁、月光等寻常事物的书写,被形容为“以童心重构世界”。在这本诗集里,我印象最深的除了《石壁与野花》,还有《镜子》这一首,在这首诗里,镜子既是记忆载体又是遗忘工具,明眸与暴风雪的意象并置更强化了这种存在悖论。这种修辞不仅制造了阅读张力,更折射出当代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感觉与拉康的镜像理论形成了隐秘互文。

张晓雪:又谈到童心。用在作品中,童心意味着自由和解放。意味着人类之初的幼稚、纯真,毫无集体主义精神。当所有的同龄人历尽沧桑,在人生的道路上疲惫不堪时,你还能像一个兴致勃勃的孩子,动作轻盈灵活,对一块石头、几颗星星和一株玉米原始的清香保持兴趣,你在文字里泄露它们的秘密,某种程度上转化的是自己身体里的气息。你的与众不同从创作的角度来说,明显张扬、鲜嫩、兴致酣畅。你用自然、率真,而非行动张狂、拚却性命来证明自己的勇气。因为你没有过分的大人气而使自己的文字和自己都显得瘦小孤零、可爱,非常好看。

我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动作和品性自然而然地勾勒出的心理,是真正无所图的,因为无所图就会与描摹的事物保持不加掩饰的关系,意味着写出来的文字出自本能的精神思索,是最好的文本。这不是那种有打算、有目的,怀有功利之心的人能写出的。因此我现在在写一首诗或一篇文章之前,必须是心生感慨、脚底生风,从不苦心孤诣地搬运不熟悉的生活和虚假的感受。

具体到一首诗,《镜子》和拉康理论有某种契合,在这首诗里,镜子的确是个隐喻。一方面,你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自我,另一方面,因为时间的流逝和心理症状的变化,又是那么不真实。镜子里的明眸和善睐并不代表内心压抑、烦闷的图像,两者并不能构成相互认同,因此我们必须接受真实到虚幻,虚幻到真实的自我变化过程。

顶端文学:我还记得,您在散文《父亲散记》里,也提到了“镜子”:“如此任情恣性的父亲,不仅让我感到了荣光、安宁和可靠,还为我提供了镜子,得到了警示。最最重要的是,来自父亲的经验是唯一的,比世上任何一种语言容易理解得多,且无可替代和置换。”您对父亲这种真挚的至高至上的无言又绵长的爱,让无数人为之动容。您的父亲对您的诗歌创作影响有多大?

张晓雪:毫无疑问,是父亲塑造了我的人格、文学观和价值观。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经常会用抽象思维去表达,相比现在来说较为激烈、极端一些。当时我把这些文字给我父亲看,他并没有说我写得不好,也没有批评,而是直接告诉我,“你要歌颂大自然、歌颂生命才好。你要多读读聂鲁达、叶芝才好。”提醒我要在生活中发现诗意,他的艺术观成为我此后的创作遵循。

我的写作其实很边缘化。父亲曾经跟我说,“边缘就是中心。”他告诉我,“无论外面多么喧嚣,多么热闹,诗人必然要脱掉华丽的服装,书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包括我的《石壁与野花》这本诗集,在定稿的时候,出版社问我要不要找名家写推荐语。我去征求父亲的意见,他说“你现在已经能够做你自己了,不需要别人推荐”。出版社又问要不要父亲给我写个序,他坚持说“你现在已经能做你自己了,不需要我给你写序”。这之后出版社又问我自己要不要写序和跋,我再一次征求父亲的意见。他说,“序和跋是解读你这本诗集的钥匙,你不需要这些,只有诗就好,让读者自己去感受、去评价。”最后,出版社问是否要在勒口增加介绍,比如照片、职务之类的。我父亲说不需要,“这些都会遮蔽了你的光芒。你有光芒,不需要用职务、照片装点。”

直到出版的前夕,这本诗集只在硬皮封面上让父亲签了我的名字,还有《石壁与野花》这几个字。这成为我父亲留在世上的绝笔,成为两种生命的连接,证明我跟他父女一场,证明他对我的塑造和影响。也因此,这本诗集到现在没有开过一场读书分享会。我想让读者自己去选择。因为读者才是最高的法官,最权威的评论家。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有这样一位父亲,让我能够坚持一辈子做一件事——就是把我的创作搞好,我就感觉很幸福,很满足。

非常在意诗与现实的结合

顶端文学:这些时日,我又集中读了您的许多诗歌,不但有沉郁顿挫的底色,又有女性特有的敏锐透明质感。比如《桐木与音色》中的“半个轮回/忘我地滑动指间的音符”,这种将时代的精神符号转化为充满张力的诗学语句,读之是颇令人着迷的。而后您又提到“这些年越写越难,甚至产生逆游感”,这种创作困境是否源于对诗歌使命的自觉重构?

张晓雪:我在一篇文章里有过这样的表述:为了新的表达高度,我会常常陷入如何超拔上升的泥潭。我承认,写诗始终是项极度艰难的艺术创作,写诗时,我时常为心中的感受难以如实落实而深感焦虑、沮丧,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写诗的才能。

多少次我会因为一个词、一个字、一句话花费很多心血,买菜也在想,做饭也在想,走路也在想,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直到找到那个最确切的表达才如释重负,才有心情干别的。所以诗好不好,下了多大功夫,肉体和精神可以为它做证,相信每一个严肃的写作者都应该有过类似的经历。

这几年我非常在意诗与现实的结合。当深切的痛感跟生命相结合,才能够触动读者。我写过一首诗叫《丝瓜》,如果只是泛泛地把丝瓜描述一番,每个人都能做到。但是诗歌的意义绝不止于此,诗歌要体现能不能将所写的事物进一步升华,直至极致。比如《丝瓜》这首诗,我想写的是世界上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悲悯。正在生长的丝瓜面临即将到来的拆迁,让人看到生命在权势面前虚弱的同时,又看到它是那么的自守,孤立,倔强得令人感动。在进行创作前我思考的是,我的构思和表达跟现实生活究竟有多大程度的关联?我希望自己写出痛点,而不是单纯地描摹。目前我的诗都是以生命为主体,如果没有“生命”这个主体,读者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总之,我们对诗歌的追慕绝不是因为写诗容易,而是要写出真正震撼人心的作品,写出复杂性和难度,写出它的格格不入。

顶端文学:评论家常健也认为,您的文字像是一个冷美人,含蕴着,内敛着,静悄悄地,慢慢散发出一点点或一缕缕的暗香——悄无声地撩拨你,挑动你身上的某一根神经,让你猝不及防……突然倒伏在地。这个感觉可真是太贴切了。

张晓雪:谢谢常健老师以独特的感受体会拙作。这是一个诗人的风格所在,就像一个人的性格,你是含蓄的那种,必然张扬不起来。你对创作非常虔诚就潦草不起来。

我在创作的时候对自己的认识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比如,我每年都会参加一些文学采风活动,相比那些活动没结束就交上作业的高手,我常有一种行动乏力的恐慌感。我实在写不出即景诗来。

回到家里,常常寄希望于手头的资料,重新开启一个漫长的仪式。回想一条巷子有多深,我必须让自己再次拐进去,反复体味那种深度。回想一河水流有多急,我必须让自己的心情处于澎湃激荡、蜿蜒起伏的状态,有时候我会突然感到自己写作时面对的世界比当时去的地方要宽广得多,而且拿起笔来就得到了。这或许是诗歌对一个诗人的耐心做出回报。

写作的本质是“发乎情”

顶端文学:AI诗歌生成技术日益成熟,也越来越模仿人类的情感,您认为人类诗人应如何重构创作价值?

张晓雪:写作的本质是“发乎情”,是个体生命经验的流露和强烈的表达冲动,AI的创作是基于已有的数据和范本。人所饱含的痛苦和欢乐、复杂的情绪表现在哪里?机器不知道,诗人是知道的。

AI时代,我们要多写叙事性强的作品,艾略特曾经说过,诗人的任务就是“打乱语言,生成意义”。正因为AI擅长排列组合,那我们就千万不要堆砌,像意象堆砌和语言堆砌都是要不得的,这些作品你费了很大劲写出来,还被误认为是AI写的,AI味儿十足 ,而且还不一定有AI堆砌得丰富。编辑直接给你拒掉了。在写作的时候,我们要像挥动球杆的高尔夫运动员和篮球运动员一样,让情感和文字精准地抵达“预定的位置”。这样,AI跟你基本没什么关系。

目前我们都看到了AI诗歌创作的最大问题就是风格雷同、用词雷同、规律雷同,假如说我们的诗歌有一股‘AI味’,那整首诗一下子就祛魅了。所以只有我们还执着地坚持自己创作,我们的诗才会因为有生命气息而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顶端文学:作为国内著名诗人,您如何评价当代诗歌的创作现状?面临哪些挑战和机遇?

张晓雪:这个话题非常宽泛,类似宏大叙事。被无数的诗人从90年代讲到今天。一句话,只要人性不变,诗歌的创作的光明和阴影就不会改变,功利化写作就不会消失。诗歌创作环境越复杂,我们越要保持纯粹,保持个性和单纯就是保持诗歌的陌生与叛逆。

目前我们面临的挑战是在AI创作面前,平庸的诗歌将会漆黑一片。我们面临的机遇是AI味儿诗歌越多,有能力、有特征的诗人越容易脱颖而出。

我们要努力做AI 做不到的事儿,看上去很笨拙,但出来的作品绝对真诚,让人放心、踏实。

顶端文学:若请您为焦虑的现代人开具“诗歌疗愈书单”,您有哪些推荐?

张晓雪:每个人的阅读兴趣、爱好和偏重都不同,在这里我不具体推荐书单。每个人的阅历带给我们的经验是有限的,很大程度上,我们创作的源泉来自阅读带给我们的启发。因此创作者要长久地保持阅读的紧迫感,反复读自己感兴趣的书。

来源:顶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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